【周末書薦】張子凌:藏學、佛學與語文學

發(fā)布時間:2024-07-27 18:00:00 |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作者: | 責任編輯:曹川川

沈衛(wèi)榮畫像(張子凌繪)

 《他鄉(xiāng)甘露》,沈衛(wèi)榮著,鳳凰出版社2024年2月第一版,68.00元

收入“鳳凰枝文叢”的《他鄉(xiāng)甘露》,為學者沈衛(wèi)榮的學術筆談文集。分為“序說”“藏傳佛教”“語文學”“讀書”“紀念”等部分。對于蒙元史、藏學、語文學、學術史等諸多問題均有發(fā)聲,展現(xiàn)了學者本人的治學經歷與國內藏學研究的前沿水平。

從匈牙利學者喬瑪?shù)接诘廊壬?,藏學研究由起源逐步在中國推廣開來。而在大眾眼中,它總是披著神秘的面紗。在《他鄉(xiāng)甘露》一書中,我跟隨沈衛(wèi)榮先生的筆觸,領略國際藏學界的風云際會、諸位大家、各派學說、奇聞異事、學術探究等,管窺沈先生2010—2020年間在藏學、歷史學和語文學方面的研究進展及其學術旨趣的變化,深受啟發(fā),愿與讀者分享。

藏學研究的“自由裁量權”

在《他鄉(xiāng)甘露》一書中,沈衛(wèi)榮先生筆下的藏學的魅力不僅僅局限于宗教、語言、歷史、文學、藝術等方面,憑借著對藏學研究敏感的體察與審視,作者有著自己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見,我把它稱為作者對藏學研究的“自由裁量權”。

在《休謨的佛緣:發(fā)現(xiàn)抑或構建》一文中,佛學甚至可以被當作療愈疾病的一味良藥。文章講述因為讀了大衛(wèi)·休謨的《人性論》,從而好奇休謨是如何締結出來一段佛緣的猶太女哲學家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教授,在知天命的年紀患上了休謨也未幸免的——大約是知識分子的常見病——焦慮癥和抑郁癥。哲學家大都信奉“我知道什么是對的,但絕不聽從它的欲望;我知道什么是錯的,但無法舍棄它”這句擰巴的哲學名言,因為他們就是活得特別擰巴的那類人。所以高普尼克并沒有遵從醫(yī)生的藥方,以抗抑郁藥百憂解(Prozac)中的血清素(Serotonin)成分(身體中血清素含量多的時候,人會比較快樂)來對抗焦慮癥和抑郁癥,而是通過哲學家擅長的方式,閱讀了大量的佛教哲學文獻以對抗精神疾患。幸運的是,高普尼克在這個過程中再度找到了曾經迷失的自我,順利地度過了中年危機,并打開了人生的新境界。我不得不說她以休謨?yōu)椤八幰本臑樽约赫{配的這劑良藥是關于佛學的一大話題了。

2016年5月30日,當我第一次看到首發(fā)于《上海書評》的《仁波切、蓮花生和“性手槍”》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十分訝異作者竟然知道“性手槍”(Sex pistols)這支英式朋克搖滾樂隊的鼻祖,因為它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支搖滾樂隊。記得大學時期看到過一篇“性手槍”樂隊的專訪,主唱席德·維瑟斯(Sid Vicious)的那句“很搖滾”的名言——“我只愛上過啤酒瓶和鏡子”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作者以其新穎獨特的視角,通過梳理哲學家高普尼克和“性手槍”樂隊這兩類本與佛學無關的“他者”在藏學研究領域的洞見,拓寬研究思路,同時佐以輕松詼諧、風趣幽默的寫作風格,對老生常談的舊問題作出了新理解和新回答??梢哉f,作者幾十年來對藏學研究駕馭的恰到好處的“自由裁量權”在這兩篇小文中發(fā)揮到了極致。

藏傳佛教與科學:沖突、兼容與互補

書中的《為什么要開展佛教與科學的對話?》一文,也頗為深刻。藏傳佛教,作為一種獨特的宗教體系,擁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內涵。它以修行和悟道為核心,強調內在的精神體驗和超越世俗的境界。在藏傳佛教的教義中,人們可以通過修行達到心靈的凈化和解脫,實現(xiàn)與宇宙的和諧共鳴。藏傳佛教是經歷了從單向因果過程向一個相互關聯(lián)、相互依賴的事件網絡的因果過程的跨越式發(fā)展,這應該也是它能夠在西方引起重視和成為佛教科學的一個基礎性的事實。而科學,則是人類探索自然、揭示真理的一種手段。它通過觀察、實驗和推理,不斷推動著人類對自然界的認知和理解。看似截然不同,藏傳佛教與科學卻有著共同的目標和追求。它們都試圖揭示世界的本質和真相,為人類帶來福祉和啟示。只是,它們的方法和路徑不同罷了。

我們現(xiàn)在的世界完全是被科學主宰的,觀念也好,實物也罷,都是由現(xiàn)代科學主導,幾乎沒人質疑過科學是否是知識的唯一合法來源,是否是我們理解世界和人類存在的唯一方法。作者在文中認為,現(xiàn)代科學是世俗諦,是不了義,而心靈學才是究竟諦,是真諦,是了義。在這樣的觀念之下,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才逐漸成為西方心靈科學成長和壯大的宗教和哲學基礎。我理解為,即將特定的科學概念納入佛教世界觀,作為其更新對物質世界理解的一部分,然后再進行兩者間深層次的對話。

今天的時代,佛教與科學該如何進行對話?也許主題應該放在心靈與生命尊嚴上,對于這兩者,佛教有深刻的傳統(tǒng)理解;其次要做到將科學世界觀中那些具有堅實經驗基礎的基本要素納入佛教世界觀,并用來應對科學世界觀對現(xiàn)實佛教概念提出的挑戰(zhàn),可以讓佛教進行“升級改造”。面對科學的批判性的知識結構,我們必須拒絕封閉和極端主義,或者冷漠和迷茫,而是需要勇敢地去嘗試將兩者結合起來。未來佛教與科學應該有三個不同的關系模式:沖突(矛盾:競爭的關系與互相懷疑)、兼容(極端理解,即佛教=科學或者科學=佛教)、互補(相互尊重與吸收發(fā)展),我們應該去理解這些關系和模式。

我想我們應該以根敦群培為榜樣,他在面對現(xiàn)代科學帶來的沖擊時,能夠以謙遜、求知的姿態(tài)去學習接納。他在1938年發(fā)表的《世界是平的還是圓的》一文充分說明他的知識結構已然超越了佛教世界世代傳承和堅守的大小五明。根敦群培在那樣的時代環(huán)境下尚且能夠沖破西藏神權政治的桎梏,去追求佛教與科學的平等對話,試問我們在今天又何嘗不能放下科學的“傲慢”,去糾正我們對佛教和科學的一些偏見呢?

回歸語文學

作者曾游學多國,歷時多年,也精通多種語言,熱衷并推崇語文學(Philology)——認為語文學是人類一切文明成果之總和,而最為基礎的則是語文能力和對文本的閱讀理解。作者在書中說:“語文學是一種世界觀和生活方式,提倡‘語文學式的生活’,即倡導一種理解、寬容與和諧的世界觀和生活態(tài)度。語文學的精髓在于尋求理解,即尋求正確和全面地理解語言、信息和文本所蘊涵的真實而豐富的意義。若我們能堅持用這種語文學的態(tài)度,不遺余力地尋求對他者、對世界的理解,尋求以一種寬容、開明的語文學方式來同這個充滿矛盾和沖突的世界交往,無疑是一種十分積極的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一個人只有從不同角度出發(fā)去讀書、閱人和知世,學會從其原本的語言和文化語境中,設身處地去體會和理解他者發(fā)出的信息時,才能成為一位既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又能和這個世界同進共退、和諧共處的人?!被谏鲜隼碚摚髡咴噲D以新的眼光對待語文學文本,在不同語境、角度下審視和詰問語文學文本。

舉例說明,語文學與宗教學(藏學)看似是兩個各自獨立的領域,一個探討語言的結構與演變,一個則側重探尋宗教層面的研究(神學)。然而,細究之下,這兩者之間卻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作者認為,中國的藏學研究者普遍缺乏良好的語文學訓練,這或許也是中西學術間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分歧,而語文學恰恰是西方現(xiàn)代學術的基礎——畢竟,如同陳寅恪先生那樣對藏文、蒙文、滿文、古回鶻文、西夏文、拉丁文和希臘文等語言文字都有所涉獵且造詣不淺的人實屬鳳毛麟角。

作者認為,中國的藏學家中很多人不通曉藏文,或者不懂梵文,又或者不懂英文,要求他們在國際學術舞臺上和西方、日本那些接受過長期和嚴格的語文學訓練的藏學家比拼,十分艱難。今天,越來越多的西方、日本學者所涉及的文獻不僅包括英文、日文文獻,而且表現(xiàn)出對中國學界文獻整理和研究成果的大量借鑒和依賴。國內學界對國際學界的文獻整理工作及其研究成果也應重視起來。

作者期待、呼吁語文學的回歸,號召更多的有深厚造詣的人文科學研究的從業(yè)者,能夠從前文所述語文學的精神和立場出發(fā),從正確讀懂和理解文本開始,進行歷史的、文學的或者哲學的、宗教的以及思想的研究。

文末的話

正如作者在回顧與總結藏學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之后深刻指出的那樣,藏學研究應該回到西藏和藏學本身,它不應該是任何形式的東方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民族主義等思潮和行動影響下的一種西藏和藏傳佛教的話語和學術建構。應該以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帶著批評的精神,來研讀藏文文本,觀察西藏的歷史現(xiàn)實,盡可能真實地還原西藏之復雜和曲折的歷史,描述其豐富多彩的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面貌。

(來源:《中華讀書報》2024年7月17日第10版,作者張子凌系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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