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梁俊艷,女,漢族,1978年生,新疆阜康人,歷史學博士,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西藏近現(xiàn)代歷史,英國、印度與中國西藏關系史等。
正文
2023年8月、11月,我有幸兩次參訪向往已久的熱振寺。靜謐莊嚴的熱振寺位于距拉薩北面240公里的林周縣唐古鄉(xiāng)境內(nèi)。相傳這里是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后來松贊干布到這里巡視,將洗發(fā)之水灑在山坡上并祈禱祝福,于是熱振寺所在的山上便長出了兩萬五千棵翠綠的柏樹。傳說歸傳說,去年8月的熱振寺之行,寺院附近參天古柏和各種綠色植被讓人心清氣爽、賞心悅目。而冬天11月中旬再來熱振寺,又是迥然不同的景色。
我被這些形態(tài)各異、郁郁蔥蔥的古柏所吸引,之前從未見過如此大片而奇特的柏樹林??梢哉f,這些柏樹將熱振寺“變成”一個世外桃源。很快,我看到“西藏熱振國家森林公園”的指路牌。原來早在2004年,國家就正式批準成立了這個公園。熱振國家森林公園海拔4200米,占地面積7463公頃,有22萬株千年古刺柏,部分高達5—12米,樹齡300—500年,胸徑30—80厘米,單株材積最高可達3.5立方米,這里也是西藏自治區(qū)級自然保護區(qū),連綿30公里的熱振河谷形成了獨特的河谷風光,山清水秀,古柏環(huán)繞,環(huán)境優(yōu)雅。
熱振寺附近的古柏
置身于熱振國家森林公園中的熱振寺,不僅歷史悠久,而且淵源深厚。1057年,“噶當派”創(chuàng)始人、阿底峽的徒弟仲敦巴創(chuàng)建了熱振寺,成為“噶當派”的第一座寺廟,距今已有九百多年歷史。熱振寺有著愛國愛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歷代熱振活佛在維護祖國統(tǒng)一、加強民族團結方面曾作過重要貢獻。
一、底蘊深厚,傳承顯赫
熱振寺歷史悠久。1041年,阿底峽(982—1054)應吐蕃王后裔古格王子益西沃、絳曲沃迎請至阿里,傳教三年。1045年,仲敦巴在阿里布讓之地謁見阿底峽后,迎請其至衛(wèi)藏弘法。1054年,阿底峽圓寂于聶塘卓瑪拉康,圓寂時指定仲敦巴為其繼承人。1055年,仲敦巴在聶塘主持了阿底峽圓寂一周年的追悼紀念會,并在此地建立聶塘寺。不久,藏北達木地方頭人集議迎請仲敦巴至熱振地方傳法。1056年初,仲敦巴帶領眾弟子來到熱振,并將阿底峽大師的遺體也運至熱振,在當雄地方頭人、富豪的資助下,于1057年修建熱振寺,將阿底峽遺骨供奉于熱振寺銀塔中。以后以該寺為根基,逐漸形成噶當派。
仲敦巴一生并未受過比丘戒,故只能稱為居士。他精通藏文、梵文和噶當派的各種顯密經(jīng)律。在熱振寺建立之后,唯以講經(jīng)授徒為事。藏歷第一饒迥木龍年(1064年)示寂,享年59歲。仲敦巴最著名的弟子有三人:博多哇·仁青色,京俄哇·楚臣拔,普瓊哇·宣奴堅贊。博多哇和京俄哇后來逐步發(fā)展了噶當派的兩個支派,即教典派和教授派。阿底峽的另一位弟子南角欽波擔任熱振寺堪布期間(1016—1068),對該寺進行擴建。此后第八世活佛洛桑益西丹巴饒杰在位期間,熱振寺房屋擴建八十間。
熱振寺創(chuàng)建人仲敦巴
熱振寺建寺初始只有十五六人,后來發(fā)展到500多名僧人,所屬莊園33座,屬寺7座,分別是曲桑寺、甘崗寺、江隆曲定寺、覺丹寺、桑丹林寺、孜聶寺和羊袞寺。還有3個牧場,即當雄的烏瑪牧場、那垅香牧場和果聶牧場。熱振寺的學經(jīng)制度以阿底峽《菩提道燈論》為基礎,強調僧人戒律,強調修行次第。修習的主要經(jīng)典是“噶當六論”(即彌勒著的《大乘莊嚴經(jīng)論》,無著的《菩薩地》,寂天的《入菩薩行論》《集菩薩學論》,獅奴的《本生蔓論》,法護的《集法句經(jīng)論》;其中前兩部為修定之本,中間兩部為行道之本,末兩部為起信之本),后又增加“茲氏五論”(即《現(xiàn)觀莊嚴論》、《莊嚴經(jīng)論》、《寶性論》、《辨法法性論》、《辨中邊論》)。在改宗格魯派后,熱振寺仍保留了不少噶當派教理。
據(jù)藏文史料記載,熱振寺創(chuàng)建后的幾百年間,該寺堪布均系弟子傳承。如仲敦巴示寂后,由阿底峽的另一位弟子南角欽波任該寺堪布;南角欽波圓寂后,由阿底峽的另一弟子袞巴哇旺秋堅贊任第三任堪布;袞巴哇示寂后又由仲敦巴之弟子博多哇繼任第四任堪布,等等。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熱振寺活佛轉世制度是從該寺改宗格魯派之后才產(chǎn)生。第一世熱振赤欽·阿旺卻丹(1677—1751),佛學造詣深厚,曾任第七世達賴(格桑嘉措)的經(jīng)師;第二世熱振洛桑益西·丹巴繞杰(1759—1815),是西藏宗教界頗有名望的甘丹赤巴,1770年被清帝乾隆賜予“呼圖克圖諾門罕”稱號;第三世熱振阿旺益西·楚臣堅贊(1816—1863),曾任西藏地方政府攝政,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被封“諾門罕”稱號;第四世熱振阿旺·羅桑益西·丹巴堅贊,曾任第九世班禪額爾德尼的經(jīng)師;第五世熱振圖丹絳白益西丹巴堅贊(1912—1947),在1934—1940年間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攝政,為政教事業(yè)作出巨大貢獻,1947年5月7日被西藏地方分裂勢力秘密毒死;第六世熱振丹增晉美·土多旺秋(1948—1997),1955年接受“熱振阿晉圖·諾門罕”的稱號,60年代初兩次到北京,受到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國家領導人接見,曾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常務理事、西藏自治區(qū)政協(xié)常委、中國佛教協(xié)會西藏自治區(qū)分會副會長等職;第七世熱振洛追嘉措·赤列倫珠,1997年10月13日出生于西藏那曲嘉黎縣,2000年1月16日,中國政府舉行第七世熱振活佛在熱振寺的坐床儀式。
熱振寺大殿(2023年8月)
2023年11月13日在大殿屋頂遠眺
二、活佛罹難,彪炳史冊
在民國西藏地方歷史上,曾發(fā)生過頗具影響的“熱振事件”,充分體現(xiàn)了熱振寺愛國愛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第五世熱振活佛是西藏東南部塔波下如地方(今西藏加查縣境)人,被認定為轉世靈童后來到熱振寺。尋訪人員報告十三世達賴喇嘛,并咨請北洋政府蒙藏院備案,獲準舉行坐床大典,取法名圖旦絳白益西丹巴堅贊。五世熱振活佛是一位佛學造詣深、學貫五明的格西。依照傳統(tǒng)慣例,他被送入色拉寺,在這里系統(tǒng)學習了格魯派必修的五部大論,以其淵博的知識、敏銳的思辨和流利的口才,年方20歲便取得拉然巴格西學位。熱振活佛是一位心地寬厚、仁慈善良的高僧。大量資料顯示,熱振活佛不論是對身邊人,對百姓,乃至對傷害自己的人都表現(xiàn)出一種善良和寬容,真正體現(xiàn)了佛教慈悲為懷的精神。他常體察民情,與窮苦百姓交朋友,消除其精神苦惱和憂愁,因而深受百姓愛戴。十三世達賴喇嘛十分贊賞熱振活佛的做法和品行,將自己常用的一本書贈予熱振活佛,囑咐其好好學習,這些都為以后五世熱振活佛擔任西藏地方攝政、繼續(xù)其“傾心內(nèi)向”的事業(yè)打下了基礎。
五世熱振活佛在1934—1940年間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攝政,進一步促進了西藏地方和中央政府的聯(lián)系。然而,1940年初,熱振活佛通過“占卜”預示他將有極大“兇兆”,再度提出辭呈,并建議由曾是他的師父、時任十四世達賴喇嘛副經(jīng)師、年屆70的達扎活佛擔任攝政,他們私下達成協(xié)議:三年后達扎歸還熱振活佛攝政職位。然而,三年之后達扎不僅不愿履行當年承諾,而且還變本加厲地迫害熱振活佛及其屬下官員。他相繼提拔一批在熱振攝政時期受到壓制的和明顯具有分裂傾向的貴族擔任重要職務,并排斥親熱振勢力。更嚴重的是,迫害熱振的達扎集團在分裂的路上越走越遠。1942年7月6日,噶廈成立所謂“外交局”,通知國民政府駐藏辦事處:以后凡是有事與噶廈接洽,都要通過“外交局”;1943年4月,噶廈切斷傳統(tǒng)的西藏和內(nèi)地商貿(mào)聯(lián)系;1946年底,噶廈派人在印度參加“泛亞洲會議”并試圖懸掛非法旗幟;1948年,噶廈派夏格巴·旺秋德丹率領所謂“西藏商務代表團”出訪印度和歐美,爭取帝國主義多方面支持;1949年7月,攝政達扎等分裂分子策劃了驅逐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駐拉薩辦事處人員的事件,嚴重威脅著祖國的統(tǒng)一。
為恢復攝政職務,熱振活佛始終不懈努力,但均被達扎一一阻撓。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熱振活佛好友雍乃喇嘛土登強巴格繞、卡多喇嘛等鋌而走險,決心與達扎集團拼死一搏。雍乃喇嘛是熱振活佛成為達扎弟子的引薦人,也是他出主意讓達扎活佛替代熱振活佛擔任三年攝政。因此,雍乃喇嘛對達扎言而無信的做法十分氣憤,決定孤注一擲,試圖用炸彈直接炸死達扎,但并未成功。“炸彈事件”發(fā)生后,英國人黎吉生從中挑撥,說熱振活佛的代表與國民黨聯(lián)系,要派飛機轟炸拉薩。達扎遂決定派索康·旺欽格勒和拉魯·次旺多吉帶兵前往熱振寺抓捕熱振活佛,熱愛熱振活佛的色拉寺僧人拿起武器和噶廈的藏軍發(fā)生了武裝沖突,色拉寺遭到炮轟。熱振寺僧人也不滿藏軍的欺辱虐待,奮起反抗,殺死了監(jiān)守寺廟的16名藏兵,結果遭到噶廈更大報復,寺院財物被劫掠一空,遭到毀滅性打擊。
熱振活佛被關押在布達拉宮的夏欽角監(jiān)獄之后,噶廈專門讓兩名在熱振執(zhí)政時期受到處罰的貴族后裔作為看守,一位是龍夏之子龍夏·烏金多吉,另一位是土登尼瑪。根據(jù)此二人回憶,以達扎為首的噶廈就是要置熱振活佛于死地而后快。噶廈曾審問熱振活佛,“西藏何以要親中國?”熱振回答:“1904年英將榮赫鵬攻入拉薩之后,軍事賠款概由中國代付,所以不啻是中國的錢贖回了西藏的身?!眻詻Q主張西藏歸屬中國,這和達扎等分裂勢力涇渭分明。在遭受噶廈殘酷迫害之際,熱振活佛還曾策劃逃亡內(nèi)地。他曾對國民黨駐藏辦事處人員說,達扎胡作非為,“如果這一狀況繼續(xù)下去,西藏必將為帝國主義所吞并,這是我們無法忍受的,要求中央支持我重新當政?!彼€說,“如果我能重新當攝政,一定為增進中央與地方關系作貢獻?!薄昂髞碓庥龈翉B逮捕,在從熱振寺被押往拉薩的路上,熱振活佛復函熱振·益西楚臣說:“希望你們暫時不要采取過分的行動,最好請你奔赴祖國內(nèi)地,向國民政府申明我的要求。”在五世熱振活佛心目中,祖國內(nèi)地永遠是他的依靠??谷諔?zhàn)爭期間,熱振活佛曾帶領僧俗群眾舉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祈禱法會,“唪我軍得勝之經(jīng),詛倭寇立滅之咒”,用實際行動支持抗戰(zhàn),表現(xiàn)出拳拳愛國之心。然而,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五世熱振活佛最終被達扎為首的分裂勢力毒死,年僅36歲。這一事件既暴露出當時西藏地方上層一小撮分裂分子的反動本質,客觀上也敲響了分裂勢力走向覆滅的喪鐘。
保存在熱振寺的五世熱振活佛照片
熱振寺集會大殿全景圖(1948年)
三、萬里行路,開卷有益
我曾在歷史資料中屢屢讀到熱振寺,而當2023年8月24日首次抵達熱振寺,還是深受震撼。同年11月13日,當我再訪初冬時節(jié)的熱振寺,再次受到啟發(fā)。
環(huán)境幽靜,世外桃源。熱振寺周圍自然環(huán)境極好,柏樹成林,靜謐清幽,宛如蓬萊仙境。如此幽靜的自然環(huán)境無疑是再好不過的靜修場所。熱振寺歷代堪布、活佛均佛學造詣深厚,接人待物慈悲寬厚,與此賞心悅目的良好生態(tài)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置身于安靜的熱振寺,令人頓時忘卻喧囂繁華的大都市,更容易靜心思考問題,專心學問。這樣的情境之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千多年前仲敦巴初次來到這里的震撼之情,并下決心白手起家,在這里創(chuàng)建熱振寺的艱辛,以及80多年前五世熱振活佛在這里潛心鉆研佛經(jīng)教義,并獲得格西學位的情景。
熱振寺后山
地勢有利,進退裕如。熱振寺位于拉薩和藏北那曲之間,戰(zhàn)略位置極其重要。涼州會談之前,元太宗窩闊臺次子闊端細致分析了當時西藏地方分裂割據(jù)、宗教影響巨大的情況,并確定經(jīng)營西藏的方略,即派遣多達那波率領一萬人軍隊前往震懾并了解實際情況,巧妙地利用蒙古軍隊的威名,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藏文史書提到,受到多達那波軍隊較大沖擊的是噶當派宗教勢力和止貢世俗政權,“在蒙古騎兵經(jīng)藏北草原從當雄沿著烏魯龍曲河到達旁多時,兵鋒已指向拉薩,他首先選擇攻打位于旁多東北的熱振寺和位于交通要沖的杰拉康寺,以達到震懾各教派僧俗首領的目的。熱振寺和杰拉康同屬于噶當派,而且兩寺關系密切”。這充分體現(xiàn)了熱振寺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我頓時想到20世紀40年代達扎派人圍攻熱振寺和熱振寺僧眾奮起反抗的情景,以及熱振活佛多次寄望于國民政府的援救、卻最終不得不孤身奮戰(zhàn)以至被投入監(jiān)獄的絕望。
摘自互聯(lián)網(wǎng)
千年歷史,見證滄桑。從噶當派的祖廟到改宗格魯派,歷經(jīng)千年的熱振寺雖多次遭到摧毀,卻依然頑強地存在著。從松贊干布的傳說到阿底峽大師傳法,再到仲敦巴創(chuàng)建熱振寺,直至近代歷史上五世熱振活佛帶領僧眾傾心向內(nèi),為抗日戰(zhàn)爭籌款募捐,為加強祖國內(nèi)地與西藏地方關系奔走呼號,卻最終落得被毒殺的慘劇,令人倍感今日穩(wěn)定、團結局面的來之不易。面向未來,熱振寺必會為堅持藏傳佛教中國化方向作出新的貢獻,在愛國愛教的道路上譜寫新的篇章。
熱振寺的古柏與遠
冬日熱振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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