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我最敬佩的藏族英雄布德

發(fā)布時間:2019-04-03 15:00:00 | 來源:《中國藏學》1999年第1期 | 作者:王貴 | 責任編輯:

西藏幾十年的革命建設,特別是平叛改革中,涌現(xiàn)出了許多藏族英雄模范。其中,我最敬佩的是布德。我的女兒和兒子,從小就愛聽我講布德叔叔的故事。至今二三十年過去了,她們還能背誦這故事。

布德是藏北那曲地區(qū)巴青縣拉西鄉(xiāng)的貧苦牧民,大約是1931年生人。舊西藏窮人多沒文化,弄不清自己準確的生辰年月。布德也是這樣。他在西藏平叛斗爭中被叛亂分子剜去雙目仍同敵人堅決斗爭的事跡,我早就聽說過。我第一次見他是在1965年。以后我又數次在拉薩、那曲見到他。他雖看不見我,但聽我會說藏語,又了解西藏情況,便很愛同我談話。共同的語言,使我們之間產生了深深的感情。布德親口對我講述了他那不尋常的一生。

舊西藏的巴青宗,本來就偏僻、貧困。布德一家更是赤貧。那時他家窮得連破帳篷也很少能住上,多年住在羊圈里,夜晚就和牛羊擠在一起睡覺,從牛羊身上取點暖。他們一年四季光著身子穿件光板破羊皮襖;熱時脫掉兩袖,裸露上身,冷一點時穿上袖,裸露一臂;再冷,就把兩只袖子都穿上。他們穿不起襯衣,也沒有條件常洗澡,破羊皮襖里爬滿了虱子。他們一年到頭以濕奶渣主食。這種從已經提取過酥油的奶漿水中撈出的濕奶渣,又酸又澀,很難下咽,但不吃它就得挨餓。布德則連濕奶渣也難吃飽。那時能常吃糌粑的,只有少數牧主和富裕牧民。布德一家極少吃糌粑,更從未見過大米。他們外出時都靠兩條腿走路,步行三五天、七八天是常事,頂多在放牧時騎騎牦牛,別說坐汽車,連馬車也沒見過。這就是那時布德一家的衣食住行狀況。西藏貧苦牧民大體都這樣。

布德從小就是牧主家的牧奴。不論刮狂風還是降雨雪,年方八九歲的布德,成天都得去野外放羊。有幾次他累餓加病,又碰上雪天,出門晚了點,牧主的管家來踢打他,逼他快些出去放羊。從來沒有穿過鞋的小布德,光腳走在雪地上,腳凍裂了口子,滴滴鮮血流在茫茫白雪上。一天夜晚,一只狼竄進羊圈,叨走兩只羊羔吃了。牧主管家發(fā)現(xiàn)后,邊用皮鞭抽打布德,邊呵斥道:“你怎么不看好羊?不趕狼?”倔強的小布德說:“我睡著了,怎知狼來?”管家窮兇極惡地說:“你還敢頂嘴!”這時牧主也來了,和管家一起硬揪著布德趴在地上,逼他吃大便。牧主只憐惜自己的羊羔,對布德哪有半點憐憫心。談到這些事,布德深沉而痛苦地對我說:“那時我還不如一條狗。因為狗還能吃飽,我卻很少吃飽過,狗有自由,可以隨便跑跑,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舊西藏封建農奴制對窮人的壓迫,就這樣殘酷。

西藏和平解放,一股新風吹進千里藏北草原。人民解放軍來到那曲地區(qū),布德第一次見到這種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軍隊。為了發(fā)展藏北的建設事業(yè),青藏公路修建指揮部于1954年組織一批解放軍的轉業(yè)干部,在索縣成立了公路養(yǎng)護段,養(yǎng)護段又在索縣絨布區(qū)怒江邊的紀路通森林地帶辦了一個林場。此處離巴青不遠。巴青、索縣的一些藏族農牧民被招收到紀路通林場當伐木工人,布德是其中的一員。他第一次不再受人欺壓,有了作人的權利;第一次能按月領取工資,得到自己的勞動報酬,生活有了保障,衣食住行都大變樣了。林場領導那樣尊重和愛護這些藏族工人,是布德沒有想到過的。初步擺脫了農奴主統(tǒng)治圈,政治、經濟地位大大提高了的布德,煥發(fā)出極大的勞動積極性。他很快成為林場工人中的一名積極分子,于1956年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并第一次到了拉薩,參加西藏地區(qū)共青團員的代表會議。這段時間里,布德的“第一次”還有許多許多,真是大開眼界了。此后,布德學習、工作更加努力,階級覺悟不斷提高,越來越感到封建農奴制太壞,共產黨、解放軍真好。林場領導很了解布德這名優(yōu)秀工人,安排工作時,常將他作為骨干使用。

西藏的反動農奴主們,對廣大農牧民群眾覺悟日益提高,紛紛心向共產黨的狀況既怕又恨。他們唯恐封建農奴制度不保,便打著“西藏獨立”、“反對漢人”的旗號來策劃叛亂。1958年12月,以索縣哲熱本和絨布寺基索(寺中管財物的上層喇嘛)為首的一千多名叛亂武裝,殺害了紀路通林場負責人王憲章和索縣養(yǎng)護段會計鄧宜賓,包圍了紀路通林場。當時林場只有干部、職工30多人,敵人數十倍于我,又有美國空投武器,企圖一口吃掉林場。林場同志們雖然奮勇作戰(zhàn),一次次打退了叛亂武裝的進攻,但場里儲存的糧彈越來越少,防御陣地日益縮小,情況相當危急。場領導決定挑兩名藏族工人化裝成當地牧民,向駐扎安多的解放軍部隊送信,請求派來援軍。人選落在布德和另一工人身上。布德立即換上牧民羊皮襖,把場領導交給的信揣在內衣袋里,同另一工人結伴出發(fā),趁夜黑從林區(qū)混出叛亂分子的一道封鎖線。

但是走到叛亂分子的第二道封鎖線時,布德二人卻碰上絨布寺基索親自率領的300多名匪徒。匪徒們惡狠狠地攔路盤問。布德沉著地答復說自己是巴青縣牧民。然而另一工人卻害怕得臉上變色,身體微顫。敵人見狀更兇相畢露地追問,一名匪徒還抽出了腰刀。那工人經不住恐嚇,供出他和布德是紀路通林場工人而不是牧民。匪徒大喝:“為什么化裝?”那工人求饒說:“是給解放軍送信”。匪徒問:“信在哪里?”布德在一旁見狀不妙,迅速伸手從內衣袋中掏出信來塞進口中嚼吞下肚。匪徒們撲上去將布德捆綁起來,押往哲熱塘的哲熱本官寨中。絨布寺基索令匪徒們捆住布德雙手,懸空吊起,又將一包重五六十公斤的鹽口袋綁在他懸空的腳上,再扒光他的上衣,用皮鞭狠抽他的胸背?;吙闯榇蜻厡Σ嫉抡f:

“你是藏人嘛!達賴喇嘛才是我的救主。我們吃糌粑的藏人要起來反對吃大米的漢人。我只問你兩條:第一,你是跟達賴喇嘛走,還是跟毛澤東走?第二,你是要吃大米還是吃糌粑?”

布德忍著巨痛,毫不屈服地說:“第一,我當然跟毛主席走;第二,糌粑、大米我都要吃。我倒要問你,漢人究竟哪里不好,為什么要反對漢人?”

基索向匪徒們狂叫:“給我打狠一點,看他跟毛澤東走!看他吃大米去!”道道皮鞭更重地抽向布德上身,直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布德由巨痛而麻木,失去知覺,垂下了頭。

匪徒們叫喊:“不能讓他這樣便宜地死,得慢慢死。”基索說:“先挖他的眼珠。”匪們解開繩子,把布德放倒在地。布德從昏迷中還是聽到敵人的上述對話。

當地沒有剜目用的刑具石帽。基索叫匪徒們揀來一塊凹形圓石作代用品,重重地壓在布德頭頂,兩顆眼球被壓凸出來。基索取了一把銅匙,親自前來動刑。這個口念佛經、身披袈裟的上層喇嘛,竟全然拋開“慈悲為本、普渡眾生”的佛教教義,極殘忍地將銅匙扎進布德的眼眶,頂著布德的喊叫,硬將眼珠剜出,并抽出小刀將眼眶和眼珠間的筋肉割斷。布德的一雙眼珠完全脫落,血流滿面。匪徒們將暈倒在地的布德踢來踢去,獰笑吼叫:“看你嘴還硬不硬?”布德被踢醒,聽一匪徒說:“明天剁他一個手指,后天再剁一個,十天剁他十個手指,叫他慢慢死?!辈嫉聸]吃沒喝,就用手摸抓帶血的土塊,塞在嘴里充饑。死亡威脅著他,但更激起了他對敵人的仇恨。

這時,西藏軍區(qū)已經從別處獲悉紀路通林場被敵圍困,并派部隊火速馳援索縣絨布區(qū)。索縣養(yǎng)護段段長崔鳴琴領著部隊趕到紀路通,打跑了那股叛亂武裝,并殲敵一部,給林場解了圍。

戰(zhàn)后,崔鳴琴同志派人尋找送信未歸的布德,又領著部隊直奔哲熱塘,在哲熱本官寨的大門口發(fā)現(xiàn)了他。此時,身受重刑、三天三夜沒汔沒喝的布德,已經奄奄一息。部隊立即派車將他送往那曲醫(yī)院搶救。經過三個月的治療和休養(yǎng),布德身體恢復健康,但雙目已永遠無法重見光明了。

接著,西藏反動上層于1959年3月在拉薩發(fā)動了全面叛亂。駐藏人民解放軍奉命平息叛亂,并遵照中央關于邊平叛邊改革的指示,在各地大力發(fā)動群眾,揭露反動農奴主和叛亂分子的罪惡。布德在那曲、巴青、索縣等地的群眾大會上,多次現(xiàn)身說法,控訴哲熱本和絨布寺基索等叛亂頭子極端兇殘的罪行,使廣大群眾看清反動上層打著“反漢”旗號,卻干著殘害藏人的事,其目的完全在于維護反動、黑暗、野蠻、殘酷的封建農奴制,不讓西藏農奴翻身解放。布德的現(xiàn)身說法,大大激發(fā)了群眾支援平叛、投身民主改革的積極性,他本人也成了平叛改革的積極分子。那年我在拉薩西藏軍區(qū)司令部工作,聽說布德的上述事跡,就對他肅然起敬。

在民主改革中,布德被拉西鄉(xiāng)群眾一致推選為副鄉(xiāng)長。他雖失去雙眼,但堅持經常深入群眾和生產第一線,工作干得很出色。在本村,他熟悉每家每人,常摸著房墻和帳篷,挨戶走訪,詢問鄉(xiāng)親們的生產生活情況。哪家缺糧,布德要親自去那家摸摸快要空了的糧口袋。哪家接羔育幼成活率低,布德要親自去那家羊圈中摸摸牛羊。這些事,他都同干部、群眾一一研究,認真加以解決。到遠處的村里去工作,鄉(xiāng)里給他配了一匹老實的好馬。他熟悉去各村的道路,岔口常跟別人一道或獨自一人騎馬淌河過坡,去各村訪貧問苦,同干部、群眾商研工作問題。拉西鄉(xiāng)是以牧為主的半農半牧區(qū),過去當地產糧只夠每年吃一兩個月,大部分口糧要用畜產品到遠處農區(qū)去交換。為了發(fā)展當地生產,改善群眾吃糧狀況,人民政府從1963年前后開始號召該鄉(xiāng)宜農地區(qū)群眾大力開荒,多種糧食,爭取糧食,爭取數年內達到糧食半自給。布德鄉(xiāng)長響應號召,親自帶領群眾開荒。他雖看不見,但依然同鄉(xiāng)親們一道下地掄鎬蹬锨挖地,還爭著背石頭。眾人都被布德的行為感動得流淚,大家迸發(fā)出巨大的開荒熱情。經過兩年多努力,到1965年,拉西鄉(xiāng)生產的糧食就夠全年吃五個月左右,接近半自給。當年,布德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65年9月,西藏自治區(qū)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召開,西藏自治區(qū)宣告成立。布德被選為自治區(qū)一屆人大的代表,隨那曲地區(qū)其他代表一起到達拉薩,住布達拉宮東面的自治區(qū)第二招待所。我就是這時第一次見到布德并訪問了他。這個在平叛中出生入死、失去雙眼的英雄,身材短小,腰腿壯實,精神煥發(fā),毫無傷感,充滿樂觀,說話非常爽快利落。他摘下墨鏡,讓我摸摸他那沒有眼珠的眼眶。我不禁油然起敬,無限感佩。當我拉著他的手,帶他上廁所、回宿舍時,我?guī)状胃袆拥昧鳒I。在自治區(qū)人民代表大會上,中央代表團領導講話,自治區(qū)黨委、人民委員會負責人張國華、阿沛·阿旺晉美等作工作報告以后,安排一二十個各界人民代表進行大會發(fā)言中,第一個發(fā)言的就是布德。當服務員拉扶著布德走上主席臺后,他充滿激情地控訴叛亂頭目的殘忍,講述解放軍對他的解救,民主改革給貧苦農民帶來的翻身解放,拉西鄉(xiāng)翻天覆地的變化。最后,布德高高舉起雙手呼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全場干余名代表和工作人員,聽了無不掉淚,我也再次流下了熱淚。我身邊的幾個同志都說,布德的呼喊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

1972年夏,我去藏北出差,再次見到正住在那曲地委招待所里的布德。這時,他是拉西鄉(xiāng)黨支部副書記,全鄉(xiāng)已經開荒2100畝,糧食基本自給。他仍是那樣豪爽自信,剛毅堅強。我同他合影留念。

1991年5月,我從北京去拉薩參加西藏和平解放40周年慶?;顒印?月23日在羅布林卡游園中,我又一次見到布德。這時他已年近60,仍那樣愛憎分明不忘本。我再次同他合影留念。

現(xiàn)在我離休在京,但布德的音容仍常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的英雄事跡,經常是鼓勵我努力奮斗的一個動力。我永遠懷念可敬可愛的布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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